1974年上映的老牌谍战电影《007之金枪人》中,詹姆斯·邦德跨越重洋来到澳门,在这座小城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。影片中的他穿过市中心商肆林立的新马路,来到尽头内港停泊的豪华赌船——澳门皇宫上,在华丽的中式屏风后进行一场生死较量。令我一度疑惑的是,镜头里没有拍到同条街上密集的欧式建筑,反而刻意凸显了骑楼下的中药铺。这也许就是澳门的独特魅力。在西方人眼中,这里是充满异域风情的东方码头,而在东方人眼中,这里则是葡萄牙人营建数百年的西方触角。
除了双重的异域风情外,这座城市还有更多参差的维度。如今的澳门老城被包裹在新起的商业区甚至是新填海的陆地之中,格局和建筑风格却维持不变,如同时代惊涛骇浪中的一块舢板,任凭周遭起伏我自岿然不动。这是一座琥珀之城,保留了不同文明不同时代不同信仰的人们,最弥足珍贵的记忆。若要更加深刻地理解澳门的内核,可能你就要像邦德那样亲身走到澳门街头才能领略到。幸好澳门不大,随时随地可开始漫游。
如果澳门是一款鸡尾酒,基底应该是四百年前葡萄牙人在半岛山脚下建立的小城,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商贸据点。大航海时代葡人的克拉克帆船劈波斩浪深入亚洲,先后来到印度果阿、马六甲,最后抵达富庶的珠江口西岸,就此扎根。
早期的澳门城更像是微缩版的里斯本,这里同样有七座山丘,但最高海拔不超过一百米。在东望洋和西望洋两座山头之间便是澳门历史城区。
▌俯瞰老城区浓厚的故事感
漫步老城区,22座历史建筑和8个广场前地,演绎着四百多年来东西方文明的合奏曲。从妈阁庙的袅袅香火到玫瑰堂的管风琴声,从议事亭前地的波浪地砖到郑家大屋的葡式门楣,每一处转角都在讲述着独特的文化融合故事。
▌澳门主教堂前地(广场)的彩色建筑
清晨的妈阁庙最先苏醒,这座建于明朝的古老庙宇见证了葡萄牙人登陆澳门的历史时刻。庙前广场上,虔诚的信徒手持线香向妈祖祈福,而不远处港务局大楼的摩尔式拱廊正在晨光中迎来工作人员。沿着狭窄的街巷向北,突然出现的议事亭前地让人恍如置身南欧小镇,黑白相间的波浪形地砖上,穿着校服的学生与推着购物车的老人擦肩而过。广场四周的葡式建筑群披着柠檬黄、薄荷绿、玫瑰粉的外衣,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有着巴洛克立面的玫瑰堂,周末这里会用粤语举行天主教弥撒。
转过几个弯,大三巴牌坊以震撼的姿态闯入视线。这座圣保禄教堂的前壁遗迹上,圣母像与菊花纹样和谐共存,汉字警句与拉丁文铭文相互映照。牌坊正面第三层右侧为骷髅白骨一具,其左则刻有一句中文:念死者无为罪,初看有些不明所以,但查阅背景资料就会明白,这是昔日传教士为崇拜祖先的华人解除后顾之忧的说辞。在大三巴靠近下坡斜路的一侧则藏着1602年圣保禄教堂重建时的奠基石,铭文意为:澳门市喜悦地奉献本殿予高洁的童贞圣母。再往前走几步供奉着本地守护神哪吒的红墙小庙安静伫立,形成东西方信仰比邻而居的奇妙景观。
▌郑家大屋
继续往北,郑家大屋的岭南式庭院里,葡式百叶窗与中式木雕花罩相得益彰,让人想起当年郑观应在这里写作《盛世危言》时,如何将西方思想与中国智慧融会贯通。
▌澳门岗顶剧院与圣奥斯定教堂
一路盘旋而上,在磨盘山顶则将迎来昔日葡人的精神高地——修道院、图书馆和剧院,几乎比邻而建。
岗顶剧院是中国第一座西式剧院,现在仍正常使用,我曾在这里听过一场葡萄牙歌手的法朵音乐会,票价亲民还附送一杯红酒。听完微醺的音乐,夜风送来海盐气息,恍惚间仿佛听见五百年前葡萄牙商船靠岸时的号角声。
剧院旁的何东图书馆宛若自带隔绝尘嚣的结界,进入铁铸大门入目先是一片幽静的花园,有风时高大的鸡蛋花树会簌簌落叶。往里走,花园后半部围绕一排小喷泉摆放着许多桌椅,我经常在这里写作,很多奇思妙想都是在这里哒哒敲完的。
从图书馆出来是一个三岔路口,沿着一条斜街走下去,经过一个急转弯,道路越来越窄,便将进入更加古老的澳门。在老城漫步,四处可触摸沧桑印记,听到大航海时代的回声。数百年前跨越大洋并非令人惬意舒心的旅程,海上航行时间动辄以年为单位计量,且每分每秒都充满凶险。可以想见当年来到澳门的西方人应该都是意志极为坚定,例如虔诚的传教士、一心改变命运的冒险家和浪迹天涯的亡命之徒。
路易·德·贾梅士(又译:路易·德·卡蒙斯)就是其中之一,这位以文学成就而被尊称为葡萄牙国父的诗人出生于1524年,早年事迹不详,可能在科英布拉学习人文科学,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。年轻时他曾赴摩洛哥与摩尔人作战,并丧失一眼。1552年他回到里斯本,据说在那里用刀刺伤了一名法庭官员的脖子,为此他被关押到1553年3月,直到以远赴印度为国王服务为代价才获释。在果阿他因负债又被关押。1556年他又启程赴澳门,并升为军官,正是在这里,他写下了史诗巨作《葡国魂》。
▌澳门白鸽巢公园
而创作之地据说就位于今白鸽巢公园内的贾梅士洞,可惜昔日布陈早已不存。1849年,澳葡富商俾利喇的女婿马忌士为了纪念贾梅士,出资铸造一尊贾梅士的半身塑像安放于洞内,并于洞顶筑亭以便登高望远。1866年,石洞遭受破坏,洞顶凉亭自此不复存在,而贾梅士塑像亦被重新铸造的铜像所取代,并一直保存至今。今天去参观贾梅士洞,会发现其略高于路面,以三块大石叠成,中间可通人,大约正好可以容纳下一张书桌,一位诗人。午后凉风习习,同时拥有绝佳视野,非常适合冥想和创作。
值得一提的是,白鸽巢公园大门口正是上世纪香港电影《精武门》的拍摄地,李小龙扮演的陈真在虹口公园飞起一脚踢烂“华人与狗不得入内”牌子其实在此取景。也许正是因为这座公园弥漫着过去时代的氛围,一种无需做旧的真实感。
▌澳门旧基督教坟场
从公园出来,左拐几十米就来到了澳门的旧基督教坟场,游客一般不会在此驻足,但若你恰好经过,不妨进去一瞥。
这里的墓大多立于17至19世纪,碑上刻的字迹多已漫漶,但依稀可看出姓名、国籍、职务、生卒年,甚至是死因。其中年纪达到颐养天年之数的并不多,一些人死于海难,一些人死于疫病,还有人死于从欧洲来澳门的船上,压根就未见到澳门,却永远留在了这片远离家乡的土地上。
坟场最角落的位置有一块占地甚阔的墓地,碑文密密麻麻写了几面,那块墓主人是英国画家钱纳利。钱当年也是为躲债而背井离乡,一路逃到远东,在澳门度过晚年,他以为达官贵人画肖像画为生,同时创作了一系列以澳门市景为主题的画作,在那个照相术尚未发明的年代为我们临摹了澳门最初的样貌,如今,你可以在澳门艺术博物馆找到他的许多作品。
▌澳门老城区小吃街,真正的烟火气所在
当夕阳把西望洋山顶的教堂染成金色时,老城区的市井生活才真正热闹起来。福隆新街的骑楼下,炭火烤乳猪的香气与葡国红酒的醉人气息交织,夜呣街最香饼家刚出炉的手作杏仁饼端上铺面。这些鲜活的细节,让凝固的历史建筑焕发出永恒的生命力,也使得澳门历史城区不仅是一座露天博物馆,更是普通人安之若素的日常生活。
同样是七丘之城,澳门和里斯本有太多共同点,但它更像是移植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藤蔓,在东方大地上长出了不同的样貌和风情,游客来澳最常品尝的小吃——蛋挞就是一个绝佳诠释。当我们来到路环岛弯曲的街巷间,在安德鲁饼店后厨依然能看到,磨损的铜勺将蛋液注入酥皮,老式烤炉的铸铁门开合时发出沉重的闷响。
▌澳门路环必打卡的安德鲁饼店
1989年开业至今,这里的葡挞依然严格遵循烘焙的古法,当焦糖色斑点慢慢爬上表皮时,街角的流浪猫总会准时蹲守在香气最浓的窗台下。但如果你真的去过蛋挞发源地,里斯本贝伦区,还是能一口尝出澳门的所谓“葡式蛋挞”和葡萄牙的传统蛋挞完全不同,前者改用英式奶黄馅,同时减少了糖的用量,口感改良甚多,在西方甚至被称为“中式蛋挞”,这似乎也寓示着两座孪生城之间的深厚渊源和各自取向。
旧时葡人居于老城区城墙内,地势较高,多为高大的石头建筑。城墙自大三巴、炮台山蜿蜒直下,更多的华人则在城墙外错乱杂居,以木材、蚝壳等容易获取的材料营建住所。现今成为繁华闹市区的“水坑尾”当时正位于城门外的低洼地带,从这个名字也能想象出昔日泥泞的场景。
▌澳门卢廉若公园,经典园林布局
时过境迁,随着华人商业力量的增强,居住环境也越来越考究。而城墙作为隔离的产物却日益衰败,屡遭拆毁,最后只剩下一小段断壁残垣。华人巨贾卢廉若在东望洋山下营造私家花园,仿苏州园林布局,依照“移步换景”的审美标准,分布楼台亭阁、曲径回廊、池塘桥榭、流水飞瀑、假山怪石,却在地面铺满葡式碎石拼花。春草堂水榭的雕花漏窗含蓄地透露岭南风情,但房屋的外墙却采用了葡萄牙人喜用的米黄色,并配以白色线条,12根廊柱也采取哥特式建筑形式,柱顶上修饰的是白色欧式花纹,而濒临水塘的平台上座椅式栏栅则是中国人喜欢用的鲜艳的大红色。
转入大堂巷,卢家大屋的凹斗门内隐藏着岭南建筑密码。光绪十五年(1889年)落成的三进宅院,天井处的满洲窗洒下斑斓日光,西式铸铁栏杆与潮州金漆木雕神龛共处一室;二楼神厅供奉的祖先牌位前,西洋彩玻璃将“富贵荣华”浮雕映成七彩琉璃。
望厦山下,普济禅院内总是烟雾缭绕。这座明末兴建的曹洞宗古刹,贝叶纹窗棂后藏着三重惊喜:大雄宝殿的潮州木雕供桌、后园布置如初的《望厦条约》签署石桌,以及那株见证中美外交风云的连理榕。禅院住持轻声指点:过道悬挂的山水画为岭南画派开山祖师留下的真迹。
禅院外是车水马龙的街衢,一路往北,远远看到提督马路琉璃牌坊下,莲峰庙的“莲花涵镜海”楹联泛着青辉。1592年始建的天妃庙经五度重修,形成如今三殿横连的格局:首进为天后殿,供奉天后圣母,天后殿左右为关帝殿、药王殿。二进为观音殿,供奉观音大师。观音殿后依次为吕祖殿、金花娘娘殿。庙后为小花园,绿荫如盖。此庙亦为清朝钦差大臣林则徐巡视澳门接见澳葡理事官之所,拐角林则徐纪念馆的玻璃展柜中,1839年禁烟公文拓片墨迹如新。
即使是标准的西方舶来品—咖啡,在澳门也发展出了不同的路径。若你来到澳门最南端路环岛的荔枝碗村,经过路口的大榕树,可以看到一大片废弃的船厂厂房。招牌镌刻厂名及联系电话,“合兴”“协成”“关恩”“新鸿号”,似能想象出当年盛极一时的造船基地遗址。
咖啡馆就在街中间位置,现在已成为整个村里甚至是路环岛上最具人气的餐室,可以和几百米外英国人开的安德鲁CAFE分庭抗礼。梁师傅在铁皮屋外面围着一棵大树,布置了一顶帐篷,几张木桌,数把木椅,外加一个小火炉,就成了他的咖啡室的基本布局,所有的陈设都是他自己制作的。店里除了咖啡还有港澳茶餐厅基本都有的公仔面、猪扒包、芝士腿蛋多士,都是很简单的点心。其中最具特色的当然是招牌手打咖啡,它的基底本身非常朴素,无法和时下流行的所谓SOE单一产地浓缩咖啡相提并论,就是普通速溶咖啡的味道,但口感却如同奶油慕斯般绵密,较一般咖啡更为黏稠和甜腻。连杯子也是很简陋的玻璃杯,而不是城里咖啡馆常见的马克杯或陶瓷杯。
喝完手打咖啡可以沿着海边的十月初五马路散步。当最后一班巴士载着游客离去,路环市中心的纪念碑和大树投下交错的阴影,并在海浪声中摇曳,仿佛在提醒每一个匆匆过客:这里丈量时间的单位不是分秒,而是潮汐的涨落与落叶的时速。
澳门是一个会自行生长的城市,半岛原先不到三公里的土地经过四百年的孜孜营建,再无腾挪转圜之地,但填海造出的新陆地为澳门的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空间。
晨光初现时,澳门新口岸的玻璃幕墙群已开始跳动光的韵律。填海而成的这片CBD区,中国银行大厦以钻石切割般的立面折射朝霞,对面新葡京酒店的金色穹顶如鸟笼,等待释放多巴胺或力比多。
当阳光直射旅游塔的银色塔身,这座338米高的锥形建筑在伶仃洋上投下修长影子。塔底的购物中心刚迎来第一批游客,他们仰头望着61层观景台上那些化作黑点的蹦极者。电梯以每秒7米的速度攀升,透过玻璃轿厢可见十字门水道上来往的货轮,以及对岸横琴金融岛鳞次栉比的写字楼群。在58层的旋转餐厅里,葡萄牙主厨正往海鲜饭上撒欧芹碎,窗外视野随缓慢旋转的餐区不断变化:十分钟前还对着半岛上的新葡京穹顶,此刻已能俯瞰澳氹之间的四座跨海大桥。
跨过嘉乐庇总督大桥来到崭新的路氹城,在氹仔金光大道的核心地带,威尼斯人度假村的室内运河上,第一批贡多拉船夫正用意式美声唱法唤醒沉睡的运河。免费穿梭巴士以密集频次来往于口岸与各大娱乐场之间,某家高奢酒店配备12部全景观光高速电梯的矩阵,以镂空井道设计实现多梯协同分流,高峰期候梯时间控制在20秒内。
这种对速度的崇拜在澳门旅游塔达到极致。站在223米高的蹦极台上,勇敢者以75公里时速体验20秒的自由落体,视网膜里同时闪过新口岸的玻璃幕墙群和路环岛的渔船桅杆。
午后路氹城的奢华气息在巴黎人酒店的铁塔前达到顶点。这座按原建筑二分之一比例复制的铁塔,与威尼斯人度假村的运河穹顶、伦敦人酒店的大本钟立面构成奇妙的时空错位。真正体现澳门精神的却是那些藏于浮华之下的细节,例如每一座酒店的香氛均为自家订制,给人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官体验。傍晚时分,新濠影汇独特的8字摩天轮如火轮般缓缓转动,不知会将好运带给何人,霓虹灯在摩珀斯酒店由扎哈设计的网状外立面上流动,如同光之瀑布,迷路的海鸥时而飞起掠过建筑群投下的光影迷宫。
夜幕完全降临后,金光大道变身巨大秀场。巴黎人的铁塔和对面伦敦人的钟楼隔岸争艳,银河度假城的数字边框随着音乐变换色彩,红橙黄绿蓝靛紫。在不远处的官也街,灯火阑珊中一些老字号粥铺依然亮着招牌,为看完演出的游客提供热腾腾的艇仔粥。
从西望洋山回望,可见新老城区在夜色中相互渗透、融为一体——来自新口岸的激光束扫过摩天楼群,而大三巴牌坊的剪影始终静静矗立在城市天际线上,再远处内港的臂弯里如往昔数百年般停泊着舟楫。这些新旧建筑如同精心编排的多声部乐章,既奏响未来之音,又始终与澳门的历史心跳保持着和谐共振。
编辑|Lili、Kiki
文字|渡野
设计|April
图片来源|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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